谁梦里做山神劈开那一片红

【潮斯】囿野記

七十年代的臆想,马三的故事,关于下乡

马浩宁第一人称




大概是人潮向东北涌流的第三个年头。我们这里每年收的人多,来的批次少,大多是上一波人已经同我们混熟了,下一波才辗转着来。

 

秋天来的往往最不招人待见。拖拉机连着拉了三四趟,给高粱脱粒的人们都在村口一片聚集着,看那些新人局促地站在一起。

 

我隔着远,撒目着一个个的模样。大多都白白嫩嫩的,看起来先前吃的好,有几个看起来很饱满。手里动作不能停,晃簸箕晃得手腕子疼,我这是替我妈干,等到过两天我得下地里把玉米棒子和剩的几亩高粱打了。

 

我们村长整了根木棍把人拨楞成好几份儿,指着,你们去跟着谁谁,你们又去跟着谁谁。我听见村长喊我,木棍划拉着几个小孩,说你们跟着马三娃去苞米地。这么一说我就不能再留着那几亩高粱,等会趁着还有太阳就得去干完。

 

我把簸箕放下,跟旁边大妈打招呼,说等会记得通知我妈来继续干,拍拍手往村口走。村长看见我,眯着眼笑了笑说你别跑出去玩,我说我哪能干这种事,我得去田里看看。

 

离得近了我才注意到还来了几个官儿,叉着腿背着手站着,在旁边逮着人骂。这种事情多得很,都说读过书就离不了书了。我往地上看,就认得一二三四五。

 

我瞅着那个站在队伍最末的挨骂的小孩,看着比其他人更可怜一点,低着头,头发怪长的。有官儿看他不顺眼,摆摆手,就有人掏出一把剪布子的剪刀,走过去扯住那小孩头发乱剪一通,结果头发卡在生锈的剪子里头压不下去,只好作罢。

 

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,我快走了两步,这小孩实在是运气不好。他之后在那些读书人眼里什么样尚不说,反正在我们眼里多少是低一层。

 

高粱打起来还算快,天将黑的时候我把成果拢好,分三四趟用小车拉回村里。

 

那些来的知青都先住在一起,住那种通铺,等着过一阵有人混熟了就到我们家里住,那些男的要是快步勾搭上姑娘就更是舒坦。那通铺我进去看过,住个一个月就没法子待了。

 

最后回家那一趟我绕了一步去通铺那里看了一眼,发现在门口堆着的高粱枝后头有半个人影。我知道这世道没有小偷,但还是停下车从后头绕过去,看见一个人缩坐着,头埋在膝盖上。看一眼我就能认得出来,头发乱糟糟又缺一块。

 

我冲他嘿了一声,结果把他吓得够呛,抬起头瞪着眼看我。那双眼睛红的,整个眼眶都有水光。这是哭来。

 

我一下傻了,手忙脚乱。我不知道怎么叫他,不知道他的名字,我说我姓马,在家排老三,我带你们收苞谷。他看着我,我的话不太能安抚他,因为我是村子里的人,他不能说是讨厌,可能是惧怕。

 

那你别靠着后头,我跟他说,这枝子可扎人了。他还是看着我不说话,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,屁股往前挪了挪。他身上穿的应该是城市里常穿的衣服,蓝色的,粘上了很多灰,我抬手给他拍了拍,落荒而逃。

 

第二天早上我们已经去了苞米地。他们还没来。可能是晚上太累睡不够,总之被赶过来,大多数人衣衫狼狈。我一下就看见昨天的那个小孩,因为他的头发,太乱了,左边长右边短,实在奇怪。

 

算是为了他们好,我领了一筐子手套,他们一个个走过来,从我手里领。

 

到他,他叫了一声马哥,小小的,低低的。我很快听见,点点头不给他太明显的回应。他刚来第二天就和村子里的人混熟不是好事,其实也没混熟,只是叫一声名字。何况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
 

没给每个人定指标,三天就得把这些地收拾完,他们人多但是干不了多少,定了也没什么用。我也不想逼着他们,不是同情,没什么好说的,人要活着,就这么简单。

 

你在里头认识一个人,你就受不住劲儿去看他。我收得快,比他们靠前好几米,小孩在我右后方,我偶尔回头看他,只能看见苞米,还有他的身子,隐藏在杆子后头。

 

有点好笑的是,我有一次回头瞅他,发现他在偷偷瞅我,脸上汗多得亮晶晶的。我一看太阳才知道已经连干了大半个上午了。

 

我喊了一嗓子,说你们停一下吧,坐地上休息一下,坐那边的垛子上也行。小孩没动,我又回头继续掰苞米,脆脆的声音里我听见脚步身,小孩偷偷走到我旁边。

 

我回头看他,他怯生生的。怎么了,我问他。他走上前来,兜里有个手帕,他拿出来给我擦了擦脸。我没见过男人身上带帕子,我娘出门才带帕子。我问他你这揩了我一头汗,帕子要废了,他就笑。

 

你不休息吗,我第二次听见他的声音。我说还不是太累,但是停下手里的活,一屁股坐到地上,不算太扎人,我拍拍让他也坐下。他坐在我旁边,倒也不说话,我猜他是不知道说什么。

 

我问他叫什么名字,他说我叫高斯。高字我知道,这个斯我想了半天不明白,给他竖了四根手指,问他是这个吗。他又笑,肯定在笑我。

 

他把我的手扯过去,在我手上写字,横,竖,竖。我不知道后面是什么,他跟我解释,是斯文的斯。我看着他的手,太白了,搭在我手上很扎眼。我移开视线不看他的手,他又开始静默,把手拿走,撑着地站起来。

 

他的手压在地上,被碎草划得发红。我寻思他好像个汤圆,什么馅的呢,什么馅是红色的,不知道。

 

我继续去掰了,马哥,他说。我点点头又朝他挥挥手。

 

高斯往前走,他身上还是昨天那件衣服,被汗打湿了,贴在后背上。很快他就被苞米杆子淹没了。

 

中午放饭,他们不和我们一块吃饭。我妈已经在家做好了,烙了饼子,炒了点小菜。他们要在村口吃大锅饭,拿勺子打。我捏了一角油饼去外头吃,看这些人抢饭。他们之前肯定不是这么吃饭的,但是隔壁家有个去城里看过的人说其实他们上大学的也这么着。

 

那他们在大学也抢不到饭吗,我问。隔壁笑了,说哪知道呢。

 

可能有五六个人最后碗里什么菜也没打上,毫不例外里头有高斯。他端着空盘子在一旁站着,连筷子也没有抢一双。我想他那个体格钻进去也得被挤出来。

 

高斯慢慢游离出来,把盘子放回到桌子上,可能是准备直接回去。我算着从昨天他们来应该就没吃过饭,今天早上又干了一早上活,他要是再不吃点东西下午说不好会饿晕。

 

还好他偷偷溜出去,我能去找他。我在他们住的平房门口把他拦住,说跟我走。他犹豫了一会,跟在我后头老远,我回头看见他手指搓着自己的衣角。

 

我妈准备多烙一点儿。我爸和我干活吃的都多,她想把晚上连着明早的饼都烙好。我带着高斯进门的时候我妈刚刚甩起一块油饼丢到盖垫上。

 

吃着饭又跑出去玩,干嘛了这是,我妈开始训我。我哈哈着跟她求饶,回头把高斯拉过来,跟我妈说家里来客了。

 

高斯站得板板正正,手还在搓着衣角,声音抖着说阿姨好。我带高斯回来就是打包票他能吃上饭,我妈看惯了我这黑小子,头一次看见这么干净的小孩。她肯定一眼就知道他是知青队里的。我妈站起来把我推开,给高斯拿了一整块饼,说让他等一会自己再去炒个菜。

 

我小声跟我妈说没必要,我妈白了我一眼说没必要你中午就干吃吧。她应该是心疼高斯,毕竟那模样那身板,看了都觉得心里难受。

 

高斯坐在桌子前边,小马扎可能对他不是很习惯,局促地坐着,也没吃东西。

 

我问他饿不饿,问了句废话,他用假话回答我说不饿。

 

不饿就跟我过来,给你收拾一下,我说。他傻了眼,坐着更不敢动,我没忍住笑了,说不会把你怎么样,我妈做好饭还得等你去吃呢。

 

他跟着我进我屋里,坐在我炕上。我打开柜子翻了翻,翻出一把剪刀来。高斯看着这剪刀犯怵,好歹他看我不犯怵。我找了一块布子给他系在脖子上,又给他屁股下头垫了一层,等会头发掉下来能兜住。

 

我不会剪头,最多能做到就是把他两边头发剪的一样长。我问他头帘要不要给你剪短点儿,高斯愣了愣,反应了一下头帘是什么,然后嗯了一声。

 

头发短一点显得人精神。我给他拿了个小镜子照了照,他觉得挺好看的。我问他,之前头发怎么那么长。

 

高斯捏着自己的手指,说,当时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下来,在家不出门,每天纠结,很长时间没收拾头发。

 

他看向我,说他不是嫌弃这里的生活,他只是不适应,而且这儿其实挺好的。我揉揉他的头发,软软的,我不知道怎么回应。下来的人都抗拒,他们有的对比感我们感觉不到。高斯说你好像在摸小动物,我把手撤开,多少不太好意思。

 

我和高斯一块吃饭,我妈说她还没忙完,让我们先吃。高斯肯定是饿,吃起来狼吞虎咽,塞的腮帮子都是鼓的。他饭量好像不太大,毕竟那饼我自己一个人都能盘一整个,高斯只吃了不到一半儿。可他说完吃饱了之后老老实实坐着,眼睛忍不住往桌子上看,也看我,我还在吃。我知道他根本没吃饱,扯过来一块饼塞进他嘴里,说你得把这一个吃完,我今天掰棒槌没给你定量,吃饭得给你定。

 

中午休息时间过得快,我没让他再回去,俩人躺在我炕上凑合了一会,到时候直接去田里。

 

秋收的活也就最后这么几天,一眨眼就过去。但是哪怕秋收之后我还是总和高斯联络,帮了他一次就不敢再放出去,正好我妈也觉得他讨喜,不介意我和人往来。

 

东北的冬天来得早,十一月已经大雪,大家彻底可以不用干活。炕也烧起来,寻常人家都暖和得很。下雪之后我们家习惯做点小东西吃,腌点咸菜,做点发糕。挑了个太阳好的天,我把厚衣服裹上,准备给高斯送点。

 

这点日子他们已经有处上对象的了,房子里人少,炕也烧的不咋热乎,我看高斯在炕上缩着,穿着棉袄,手里捧着什么东西。我走过去的时候给高斯吓了一跳,手里的东西露出来,我看模样是一本书。他小小叫了一声马哥,我坐在他旁边,从被子里头把吃的递给他。他偷偷打开看了一眼,笑得眼睛弯弯的,又不敢太明显,故意压着嘴角。

 

后来我有连着好几天去看他,别的还好说,他们屋里实在是一天比一天冷。后来我屁股挨着那炕都觉得冻的慌。

 

我忍不住跟高斯说要不要冬天直接来我家吧,你在这挨冻算啥呢。他摇摇头,说他觉得还行,其实不太冷。我牵他手,指尖都凉透了,又把手伸进他被子里,他脚上穿了三层袜子,箍得血流不动了更发冷。

 

他劝不动我,我说你要是再顶我一句嘴,我就给你背着进我家。他脸皮薄,听了觉得臊得慌,慌忙点了点头。

 

高斯一共也没几件衣服。我看他收拾东西,把衣服铺开,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的书,好几本,摞着放到衣服上,接着裹起来,抱在怀里走。

 

我们家很暖和,高斯穿着棉袄进来的,过了一会身上就只留了一件毛衣。我妈说今年得冷大半春天,多让人住一会儿。

 

高斯住在我家,跟我住一个屋。他有点子娇气在身上,他可认床,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可大一个黑眼圈,足足适应了一个月才能睡着。他总想着报答我,可是找不到什么办法,在家里也没有什么活需要他干。

 

我看他自己搁那里别扭,实在好玩。我说,要不你叫我认字写字吧,我打小还没上过学呢。高斯眨眨眼,整个人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,红着脸说好。

 

学东西实在是件难事儿,我活到十八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字,乱七八糟的。高斯给我了一个小本子,我俩就在上头写字。他不止有一个本子。有一本蓝色皮面的,挺厚,从来不给我看,我问他为啥,他说那是日记,日记不能给人看。

 

过年的时候高斯问我写不写春联,我抿抿嘴,说别写,春联也算是大字,不敢写。没有春联年也得过,我上头两个哥哥到这时候就回来,其实就是从村南到村北几步路。我妈一到这种聚会吃饭的时候就喜欢喝酒,慷慨激昂,从我俩哥哥开始点评发言,到我,然后到高斯。

 

高斯乖乖敬酒,一口白的下去脸开始烧红。我妈每天看黑蛋看得只觉得高斯越来越顺眼,拍着桌子说这孩子多好啊,得收来当干儿子。我连说不至于不至于,给我自己倒了杯酒,转移我妈注意力。

 

高斯没被我妈的热情吓到,反而是笑着偷偷看我。我小声问他看我干嘛,他说他愿意看。小屁孩子,我骂他,现在对你三哥没大没小的。他笑得更欢,嘴里嘟囔我错了三哥。

 

我们家除了吃年夜饭之外不在乎任何习俗,迎了这个神送了那个神来年还是一样的,神天天收礼谁记得你送没送。吃完饭闲聊一会,又打了几盘牌,就各回各屋各睡各觉。

 

吃得太饱太容易迷瞪,一沾枕头脑子就开始发晕。高斯躺在我旁边,盖着被子老老实实。

 

我突然听见他叫我,使劲儿睁开眼,看他蒙在被子里头的半张脸。

 

“马哥,新年快乐。”他说。他也犯困呢,又喝了酒,嗓子都晕软了,声音听的我耳根子烫。

 

新年快乐,高斯,我回答他。

 

 

过年之后又有活找上来,正好村里管事的不在,活就到了我头上。砍树之类的具体事情我不用做,只需要跟着卡车把东西送出去,签字做个交接。我不想一个人去,我爸妈也不可能陪我去,所以就拉上了高斯。高斯自从下乡之后还没有出过村,这趟要开到城里,他挺兴奋。

 

坐车很无聊,颠颠簸簸,高斯一直往外张望。我妈给他打了一条大红色的围巾,他半张脸埋在里头,红色衬得他精神。我说高斯你好像一个要嫁人的小媳妇。

 

话刚出口我就觉得怪,觉得有点冒犯他,可是高斯眨眨眼好像不在意,过了一会反问我,要嫁给谁啊。我不说话了。不懂得男人怎么嫁来嫁去。

 

对面的老板给了我一份单子要我签字,我已经会写字,但是我看着那个框框,思考我该签谁的名字。那个人看了我两眼,说签你的就行。我抿抿唇,写了一个马三。

 

毫不意外,老板看着名字笑了一下,说很朴实。没办法的,我爸妈都没给我大哥二哥起个好名字,别提我了,他们可能都忘了没给我起名字,毕竟叫儿子三仔老三都很顺口,久了可能也忘了这个事,用名字的地方也实在少得很。

 

我们没在城里留太久,为了给高斯做床被子去买了些棉花,转头就坐车回去了。

 

晚上高斯躺在床上,嘴巴里念叨着啥时候可以再出去。我觉得他这样很可爱,像是小孩子。我说等啥时候再有活我一定带你去。他偏过头来看我,没开灯,我借着月光看他。他说其实也还好,不是特别想出去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他温顺地看着我,我说你只需要跟我讲就可以了,什么都可以给我说。

 

他笑起来,说马哥,你想不想给自己起个名字。我说想啊,但是我不会起。我想让高斯给我取一个名字。

 

他想了很久,月亮转了好大一块,我听见他叫我,叫我马浩宁。

 

浩大又宁静,一片黑色的翻涌的沃土。

 

我的名字从马家小子,从马三,从三娃,变成了马浩宁。

 

这名字只有高斯一个人叫,他不叫我三哥了,只要没有人,他就一遍一遍叫我马浩宁。马浩宁,马浩宁,马浩宁。我慢慢适应这个名字,好听的,和高斯一样好听。他说高斯是个数学家,也不知道你是在夸谁。我说那马浩宁最好听,因为是你起的。

 

高斯半天没说话,我问他咋了,他说马浩宁你真是一个笨蛋。

 

春天雪还没有化,一切都不太忙。高斯跟我妈学了怎么织毛衣围巾,我们逮着机会就在太阳地里坐着,他织毛衣,我翘着二郎腿发呆。这样的生活很舒服,很懒惰。高斯说春天就是要懒惰的。

 

村子巴掌大,各家事情都知根知底。村里人聊的八卦琐事都是从别的村子里头听过来的。我们有的时候晒太阳晒倦了,就去听他们聊天找点乐子。

 

今天的氛围似乎不太好,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压低。说是前头村里有人被批了,这么久都没有批过人,直接给人抓走了。我印象里批人还是两三年前,走了一趟倒是回来了,变得痴傻,吃饭都吃不进嘴里。

 

我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。那大姨把声音压得更低了,我怕高斯听不见,拉着他腕子靠得近了一些。

 

“那个知青,男的,和村里的男的搞上了。”

 

高斯不动声色把手腕从我手里抽出来。

 

后面都是一些惊讶感慨之类,我们没再听。我说咱们回家吧,高斯摇头,说他想去外头看看。

 

外头能有什么,石头路,土路,田。高斯走在前头,我在他后面跟着。他走了很长时间,走到太阳落山,走到地面变成黑色。我们走到了苞米地里,高斯停下脚,回头看我。

 

我快走两步到他身边。

 

高斯扯住我的手腕,向苞米地深处走,已经太远了,没人可以看到我们。地上雪还积着,我怕到时候高斯鞋子再踩湿了,回家冻得难受,拉住他不让他走。

 

他回过头来,眼睛一圈都是红的,他看着我,说你把我丢在这吧。

 

我骂他有病,我妈还在家里做饭,快得回去吃。他看着我,说你把我丢在这吧。

 

我和他僵持。我不拉着他的手腕,我去牵他的手。他的手已经冻得冰凉了,于是我把他的手包住,把他的体温包在我手心里。

 

高斯低着头,一滴水掉在我们两个手的缝隙里。他又抬起头,凑过来,亲到我的嘴角。他还在哽咽,说是你不把我丢下的。

 

我和高斯相爱,在苞米地里。过春,我们把苞米送上港口,趁着汽船轰鸣声响,说一些莫须有的话语。

 

白天不能做太多事情,所以我们晚上溜出来,走到村外面坐着。晚上适合唱歌,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,高斯拿了一根蜡烛,也没有点燃。

 

我爹教了我很多歌,都是外国语,我不知道意思,学会了之后也不敢在别人面前唱,但我可以给高斯唱。

 

我向柃树询问 我的爱人在哪里

 

高斯说这是俄语,我问他什么意思,他笑着说不知道。我知道他一定听得懂,他只是喜欢捉弄我。

 

高斯来的第三年,我二十,我爸妈给我置办了房子。说本来以为二十我就结婚了,正好搬出去住,谁知道没结,但是照住就行。房子不算太大,但是给了两个房间两个炕,我和高斯没准备分开睡,他原来认床,现在认我。

 

我妈不催我结。我们家人都希望我和我俩哥哥一样,有什么事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。我把高斯的衣服拧干晾起来,觉得缘分已经满了,有些事情还是成不了。

 

我总觉得我们像是夫妻。高斯说有些东西不一定需要他那个证才能确定。我把他拉进屋里头亲他,亲他的眼睛,脸颊,嘴唇。我说这也是证,这就确定了。

 

我们俩生日隔着差不多一个月,从第二年开始我们是一直并起来过的,把我们俩的一起的生日和要回我妈那里过的生日错开。生日的时候我们会喝酒,酿的米酒,很香。我一喝快了就容易上头,晕着困劲儿就上来了。勉强收拾一下桌子,我们都到炕上躺着。借着酒劲很快我就迷糊起来,眼睛睁不开了,耳朵还能听见。

 

高斯没有睡,窸窸窣窣的,他坐起来。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摸我的头发,我们凑得很近,他的声音低低的,给我唱一首歌。不是汉语也不是俄语,难以辨认,三个音节在我脑海里跳交际舞,他唱爱永久。

 

 

七七年,我们过完最后一个生日。过了几个月,十月二十一,村里跑进来一队人,拿着喇叭大喊,回家了,回去考试了,回去上学了。

 

家是哪里,八成的人早已落户,光我知道的有了孩子的就有几十个,家是哪里。高斯坐在窗边听着这个消息,脑子钝钝的。他看向我,没有欢喜,没有雀跃。

 

我听到外面有人欢呼,极少数,我认得其中一个声音。他有次喝醉了用俄语在村口大喊同志们好,我只知道那是俄语,意思是高斯告诉我的。

 

他们说给上一周收拾东西,十一月就考试,要快回去,路上耽搁时间,回去考试还要复习,想考好就快收拾。

 

高斯坐着一动不动,我看着他,去摸他的脸。高斯就笑,问我吃什么呀。

 

第一天他不收拾东西,第二天也是,第三天第四天也是。他每天晚上也不再写他的日记,不再看书,他看了七年,这七天他说他不想看了。

 

降温厉害起来,他们在十一月之前就要离开,不然会撞上大雪,到时候路上会拖更多时间。

 

高斯在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,不提读书,不提回家。我想问他你回家吗,我不敢问,他看上去很平静,像刚刚结冻的冰。

 

第六天,他早上起来煮了一锅粥。明天就要走,我看着他煮粥,我忍不住说。高斯打粥的动作停了停,不回答我,只说快吃饭了,别着急。

 

我走过去把碗从他手里抢过来放到案板上,我说你得回去的呀。

 

你得回去的呀,我反复说,说得眼泪都痛得发抖。高斯就看着我,牵着我的手,问我,你给我唱过歌,那歌怎么唱来着。

 

我教你,教会了你就走。高斯说他五音不全,什么也不懂。我想他真是个骗子,我听他唱过,他当我睡着了,在我耳边唱,柔柔的,断断续续的,我听不懂外国语,我听到他唱爱永久。

 

有些东西必须要逃离,他没白读书,不可能不明白。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大石头的小坑里沉积的水,好清,我被他浸泡。

 

湿漉漉的是我,太阳燃烧的时候他就要离开了。

 

他最后没学会,一天能学会什么。他根本不想学会,每一个字都能唱对,晚上我说给我唱一遍吧,他笑起来,把每个字都唱得乱糟糟。

 

我把他送上火车。送上火车之前我们坐过拖拉机,骑过自行车,自行车是借的,他可以坐在我背后,手搂着我的腰。他说你知道吗,爱情电影里都是这样。我说我没看过电影,电影是什么。他说我带你看,马上,冬天马上过去,到时候我们就去看电影。

 

他不停和我许诺,唱歌,看电影,吃一顿很贵的饭,买一样的衣裳。

 

我没有走出东北,我在东北中心看他坐上火车。他最后给我一个本子,蓝色的封面,他的本子。他上了火车,可他甚至不坐在靠窗的位置,当他挤入火车里无限的人群中的时候我好像还可以看见他。

 

我喜爱火车,伟大的,我没有坐过。我同样地痛恶火车,强盗一样地把我的爱人掳走。

 

十一月,炎热的,我在土壤里融化了,高斯在五层楼的小屋里头看我。我融化的身体在歌唱,高斯的泪砸到音符上面,噼里啪啦。

 

要用眼泪才能唱出来,他在给我的信里说。我用他日记里的词句拼凑一封回信。

 

没有一条铁路走向我的田,所以他要跋涉七年来看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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